我看著赤腳站在窗下風雪里的男人。即便他真的用軍功換了圣詔,只為讓我再嫁予他。我也知道我們結束了。
他固執地立在冰雪里,一遍遍跟我說他錯了。
我將休書扔到他身上,錯便錯了吧。
我喜歡他十一年,一片癡心枉付,又何嘗不是錯了?
1.
洞房花燭夜,裴詔帶回來一個歌姬。
我抓下蓋頭,看著那邊閣子和新房一樣燈火通明,心里難受得緊。
今天是我的新婚之夜,為了羞辱我,他不肯迎親,也不肯和我圓房。
還將春滿樓最有名的花魁召進了將軍府。
我不知道要做什麼,就在窗下傻愣愣地站著,陪嫁的丫鬟們悄悄抹了一夜眼淚。
我是當朝三品的嫡長女,他只是個損了容貌的布衣將軍,可裴詔依然看不起我,在他眼里,我始終是個倒貼他的下賤女人。
他喝了許多酒,精壯威武的身軀醉成了一攤泥,我讓管家驗明了身,將那花魁打發了。
等我回來時,發現他瞇著眼呆呆地看我,我動,他的眼睛就跟著動,看起來像只穿著喜服的大狗狗。
剛剛被主人領養,雖認不得我,新奇卻有些依賴。
同十二年前他第一次見我時相差不多。
「你……真好看……」裴詔嘟囔道。
他醉得糊涂了,想來拉我的袖子,可抬不起手。
我有些黯然,那年初見,他也是這樣說的,當時我只覺得少年有些憨傻。
我掐了掐他的手心:「昨天那位花魁也很美。」
我嘆息:「我以為,你只覺得我好看呢。」
他的眼睛要閉起來,聲音細微得幾乎要聽不清:「嗯……天底下……只有你好看……」
我看著他,心里疼得要命,若不是那個眼里只有我的小少年也說過這樣一句話,我宋元臻如何會困在這份感情里整整十一年。
可眼前人,還是彼時人麼?
等他醒過來的時候,我已然拜見過婆母,正在抱廈理賬。
他走進來,看了我一眼,有些不自在。
我放下湯婆子,平淡道:「我已經將春翹姑娘打發了,將軍若要再召,請去春樓掛臺。」
裴詔皺起眉:「春翹是誰?」
我向他的方向推了一盞茶:「你昨日帶回來的清倌人,不掛臺便留宿清倌人,難免遭人笑話,若將軍不諳花樓門道,我可向蘇大姑娘聘個龜公,給您好好講講。」
裴詔聽得這話,俊臉有些扭曲,方才的局促變成了厭棄,他冷冷看我:
「大姑娘真是賢惠。」
我仰起臉:「大婚當日夫君不去接親,反而去接花魁,我已是不得寵了,再不賢惠些,豈不更討將軍嫌麼?」
他站起身。看著我傲慢的下巴,拳頭咯咯作響,最終一甩袍袖,大步而去。
我攤開手,紅紅白白的掌心上全是細汗,那密密麻麻的不僅是我的倔強,更是我的自尊。
2.
新婚第二天,裴詔便不回府了。
回門那日,我帶回了母親的花轎,多可笑,嫁給他,連轎子我都是自備的,門也是自己回的。
當時見他不來迎親,爹氣得在屋里團團亂轉,我一手養大的五妹妹,拿一雙水黑水黑的眼睛望著我,也不哭,也不撒手。
這些話我沒辦法對爹說,坐上娘的花轎前,告訴小五:「涼玉,嫁給他,我是愿意的。」
小五倔強地抿了抿唇,把眼里的淚轉了回去,依依不舍地松開手。
她總是這樣懂事,姐姐大喜的日子,怎見哭聲呢。
可回門這天便不同了,妹妹們見裴詔如此輕慢,氣得又哭又跺腳。
連一向穩重的大郎都要拿刀上門去裴家討個說法。
父親續娶的趙氏攔了這個勸那個,二郎被鼓動,也要去拿紅纓槍,被梅姨娘死死拉住了袖子。
我扶著額,對著妹妹們輕聲喝道:「三四五六七,都給我閉嘴。」
然后上前拿過弟弟的刀:「你武考在即,莫要生事,身背功名,再回來打他罷。」
大郎這才低著頭,悻悻站到一邊。
涼玉乖乖挨到我眼前來,拽著我的袖子不撒手:「姐姐不在家,涼玉睡不著,姐姐今日陪我罷。」
我知道的,小丫頭是不想讓我回去受氣。
剛要答應,就聽外頭傳報:「將軍來接大姑娘了。」
3.
爹爹不讓他進府門,弟弟妹妹還是想撓他,我只得獨身出府,不要人送,免得起沖突。
他站在馬前,虎虎生威,臉頰卻有一邊發著紅。
看見我,別扭地挪開頭。
我心覺不好,回了家一問才知曉,婆母知道他不曾同我回門,沖到大營打了他。
我問他的妹子秀秀:「娘是怎樣去的大營?」
婆母有眼疾,自己的院子都不出,一個盲眼婦人,如何去得了城郊?
秀秀小時候凍壞了腦子,心智有些不全,一字一頓告訴我:「娘、生氣、管家,不套車,娘、走著、去……」
然后我才知,婆母本想向我家來賠罪的,卻被兒子氣傷了心,暈厥在了半路。
我看著跪在婆母院中的裴詔,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信仰有一角崩損。
眼前人已非彼時人,我還在堅持什麼呢?
我做事素來果斷,親自看了婆母湯藥后,直接問了裴詔:「將軍對我究竟何處不滿?甚至不在意氣傷了親娘?」
裴詔眸中烈火簇簇:「你別以為我不知曉,你我不和之事是你告訴娘的,外扮賢良,內藏奸狡,不是你宋大姑娘最擅長的嗎?」